貧窮愈來愈難有趣



It is getting harder to have fun while staying poor


文|賈雅.克拉拉.布蕾克(Jaya Klara Brekke)
譯|黃亮融



06–30–2022

︎ 專題
︎ NFT

圖片來源:FreeRossDAO.org. Creative Commons BY-NC-SA 4.0 license.


探討白手起家的市場,以創造新意義、新夢想和新曙光。


我父親曾說:「貧窮的日子愈來愈難過了。」 那大概是十五年前,而從那時開始,日子似乎只有愈發艱困。我曾認為這句話很奇怪。我那時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你要嘛貧窮——那一點都不有趣——不然就是不貧窮,那一切就都很美好。然而,隨著我的心智模型在經歷經驗和閱讀的衍生性組合而成熟之後,這句話變得相當合理:在這個世界上有一些地方是沒有錢也能夠容易開心的。當然也有其他的地方,在那裡每個笑容都與經濟計算的密集網絡緊密連結,笑容是追求淨利率下的錯失恐懼症糧食,這也造成不可能沒有錢,還能被認為是社會的一部份。事實上,當你身處這樣的一個地方中,金錢的確會感覺像是自由,因為它代表一種通用的通行代幣,將人與更廣大的物質和社會關係網絡連結在一起。在這樣的脈絡下,很容易就會把為爭取自由所做的崇高奮鬥,與大賺一筆的掙扎劃上等號。

每篇文章都是為了滿足某個渴望才會開始撰寫。以本文為例,這個渴望也與我個人有關,因為我的第一次點對點科技互動經驗,就是來自於 BT(BitTorrent)這個去中心化檔案分享的始祖等級 P2P 協定,而體現出 「分享即是關懷」(Sharing is Caring)這個說法的整體概念,也是圍繞著 BT 而出現的。這個與 「海盜灣」(Pirate Bay)[1]並行而生的數位運動,對於數位領域中強加的人造缺乏提出根本性的批判。而在數位領域中,每一個位元的複製與分享,都是對封閉性的文化及知識共有財的一種值得讚許的祕密徵用。

一如此系列文章的編輯所述:「對於資訊稀缺的專注取代了豐富性,而要求細緻化權限的系統則替代了開放取用」[2]因此,本文即為我想與讀者在接下來的篇幅中共同探究的渴望:為什麼點對點科技會從企圖阻止缺乏和使用控制的強化,演變為一種促進缺乏和數位所有權形式之新型態的激進手段,讓每個人似乎都急於上鏈呢?為什麼一項原本應該是關於去中介化的數位運動,會爆發成為各種代幣化中介的新形式,而每種互動都要求特殊制定的新權利設計呢?


(情況愈來愈艱難) – 所有權仍是盜竊


智能合約(smart contract)在真實世界應用的首次嘗試發生於 2015 年,是由 Slock.it 公司所推出。它基本上就是一道經由編碼、建構並加以原型化的鎖[3]。當時見證這件事的經驗對我來說幾乎可說是詩意的,因為做為區塊鏈政治早期的博士班研究生,這完美而具體地再現了一個我早已有的預感,也就是區塊鏈將會在數位世界中,使某種個人所有權民粹化變得普遍。它是一組鑰匙、一種擁有權的帳冊,還有什麼會比鎖更能代表其在真實世界中的物質存在呢。從那個時刻開始,很清楚地,比特幣不只釋放出一種運算的演算法,它同時也是意識形態的演算法,將一再重覆人造的缺乏和與其有關的投機市場,猶如在數位世界中的碎形回聲一般,從區塊鏈的底層至第二層,遍及各類應用。

「所有權即盜竊」。這個來自十九世紀無政府主義理論家普魯東(Pierre-Joseph Proudhon,1809-1865)的名言[4],藉由共有財的概念傳達出此批評的關鍵:即價值的創造不是在隔絕中發生,事實上,它反而是由幾世紀以來的人類實踐、想法、知識和文化,及與非人事物千年來共同進化的「原始物質」所延伸而來。接著它再依此分隔生活中諸多混亂中的一部份,並稱其為 「專屬我的利益的我的財產」,這與偷竊無異(或以聽起來更科學的馬克斯主義用語,即 「原始積累」 )。現今,只要世界的某部份因此被盜取,它便不再是共有財,而是被分隔成為財產。而金錢則在解鎖以獲取使用權的過程中,扮演關鍵角色。這也意味著世界有愈來愈多的部份被以這種方式分隔,金錢做為一種必須具備的使用資格,而具有愈發重要的地位,成為一種(在某特定領域中的)普遍性代幣。這同時也意味著,當這道鎖被用於必需品上——水、糧食、居住、照護、文化和知識等——對貧窮者來說,情況就真的很艱難了。

貧窮日子愈來愈艱難。而私有財產承諾的混入在此一事態中是問題所在。在新自由主義的經濟發展中,德.索托(Hernando de Soto)於 2000 年出版的 《資本的秘密》(The Mystery of Capital)有著巨大的影響力。在此書中,德.索托認為世界上的貧窮國家之所以貧窮,理由其實很簡單:他們在所有權上,沒有正式且足夠的保護。他認為,如果貧民窟的居民能直接獲得對土地的正式擁有資格,他們便能以土地為質押,以槓桿方式取得貸款,進行創業並擺脫貧窮——只要讓更多人和地方能有進入全球市場的權利,問題即可獲得解決;也就是說,要賦予更多的人和地方進入全球市場的權利。德.索托的論述在此之所以適切,是因為在加密空間中,有著某種相似、結構性調整的救世主情節在發酵:去中心化似乎太過頻繁地複製現有的金融、經濟和法律概念,卻只不過是以新的去中心化形式進行。新的工具讓每個人得以參與其過去所遭遇的壓搾活動,在解放的美名下,搖身一變,成為銀行、放款者和地主。然而更多的金融和大灑幣活動,只不過是讓這類的鎖倍增,就像是建設更多道路只會增加開車的誘因,而無法解決塞車一樣。

回到我剛發現 Slock.it 的時候,當時對於它完美實現我的預期,讓我笑了出來。帶著無數自詡為是政治激進份子的那種沾沾自喜,我心想:很清楚地,我們在此所看到的,正是一種我們所知的金融資本主義的貧乏複製。在短暫相信比特幣是解決現況的解答後——此現況也引發了 2008 年的金融危機,是數十年來經濟帝國主義之高潮——去中心化反而淪落為原子化個體的集成,這些個體現在以數位化貸款產業、銀行和法律系統的迷你複製版本自由發揮[5]。但當時我也決定不要寫一篇針對區塊鏈的樣板化左派批評,反而決定採 「與憂患共存」(stay with the trouble)[6] 的方式,因為我們都愈來愈被迫要試著追溯這些科技對人們產生的實際影響。在普遍性的商品化脈絡下,擁有金錢的確代表基本的自由。在這種情況下,那些自以為擁有某種政治純潔性,又叫身無分文的人不要不擇手段地求取大筆獲利的人,也就顯得極為不誠實。

而除了指出其中扮演重要角色的龐氏騙局,另一件緊要的事,即是仔細調查其他發生的事。例如:「非同質性代幣」(Non-fungible tokens,本文以下簡稱 「NFTs」)能說服人們在沒有使用之監管和強加之缺乏性的情況下,說服人們購買這類所有權[7],這個想法是一個很令人好奇的文化轉向,其很顯然地不只是以去中心化形式來複製 「數位版權管理」(Digital Rights Management)。我曾在其他文章中談過[8],當前的去中心化運動並不是由某個特殊政治或經濟信條所驅動,其驅動力反而是對去中心化的模糊幻想和渴望。這種 「大型的多人上線」(Massively Multiplayer Online,MMO)形式製造出許多可能的未來。所以,我們該如何在當前的條件下找到樂趣?又會走向何處呢?


(找樂子) – 蓋城堡


金錢和代產物。將代幣和 NFT 思考成這些主題可採用的大量新形式,有助於理解它們在這個世界上能幣不同,而代幣又與 NFT 不一樣。同質性的現金是普遍通用的憑證,有價值轉換的公共效用,而代幣和 NFT 則像折射,是為了使用權、價值和歸屬等主題特製的差異性做些什麼。研究金錢的物質理論家絲瓦茲(Lana Swartz)就曾精準指出,金錢這個形式——或說媒介——製造出 「交易共同體」(transactional communities)的重要性[9]。絲瓦茲回溯十八世紀的美國(但我們也能輕易回溯到更久遠的其他數個帝國),探詢印在紙鈔上的圖像是如何將許多移民語言團體,聯合成國家規模的交流網絡。運用圖像和數字意味著無需再進一步翻譯。而分佈在廣大領土上、說著不同語言的人,可藉此構成「國民」,他們的聯合不僅是一種 「想像的共同體」,還是透過交易,讓此一象徵具有更為物質性的重要性。另外也有分析提到金錢新形態的增加可能預示著一種重要轉向,或新類型的交易共同體的增加。以 NFT 的例子來思考圖像的力量與經濟功能的結合,更是特別有趣。

NFT 遠不只是圈劃出來的共有財,或是美化的 JPEG 圖檔。它似乎增添了文化這個關鍵素材,我在其他地方曾將此形容為科技塔克菲主義[10],使這些冰冷的經濟學建構顯得十分人性化又能引發共鳴。NFT 創造出一個新階級的文化形式,以迷因文化和網路政治做為其獨特參考點。在此,我特別思考的是 NFT 透過意象、所有權,以及參與 DAO 這種具有真正利害關係的社群,重現了共享的社群。

圖片來源:FreeRossDAO.org. Creative Commons BY-NC-SA 4.0 license.

在此我想到二個例子:「釋放羅斯 DAO」(Free Ross DAO)和 「亞桑傑 DAO」(Assange DAO)。羅斯.烏爾布里希特(Ross Ulbricht)是個在暗網活動的傢伙,他創辦了名為 「絲路」(Silk Road)的這個全世界自 2010 年代起用來購買毒品的暗網市場,目前正在監獄服刑。他因為單單架設一個網站而被判終身監禁,這件事使其許多支持者感到不公,並發起 「釋放羅斯 DAO」 以支持羅斯的案件[11]。他們最終募到 1250 萬美元[12],競標名為 「創世紀系列」(Genesis Collection)的一系列 NFT。該NFT 系列以羅斯創作的細膩線條畫作為主,內容描繪他從孩提時期到入監服刑的生命歷程[13]。烏爾布里希特的家族慈善組織 「Art4Giving」[14]與新興藝術策展及創作單位 「Entopic」合作,在巴塞爾藝術展(Art Basel)上拍賣 「創世紀系列」。「釋放羅斯 DAO」 的競標很成功,共為 「Art4Giving」 募得620 萬美元。「釋放羅斯 DAO」 爾後便發行名為 「FREE」 的代幣,代表 「創世紀系列」 NFT 的持分所有權,而剩餘的 550 萬美元資金[15]則以 FREE 代幣形式,發給這個 DAO 社群中的人,做為其治理代幣(governance token)。若加密領域將人們及其計劃連結上金融化流動連結在一起,那治理代幣和 NFT 則可謂提供參與這類社群、文化及有實質重要性之決策的意義及方法。

「亞桑傑 DAO」 則是直接受到 「釋放羅斯 DAO」 的啓發。它將加密自身的文化經典歷史加以發揚光大,以加密龐克根源之一的朱利安.亞桑傑(Julian Assanger)和維基解密為引據,如亞羅米爾(即羅伊歐[Denis “Jaromil” Roio])在此系列文章中指出[16],它是首個反集權之比特幣使用的重要案例。「亞桑傑 DAO」 於 2021 年 12 月啓動,當時美國政府在希望將亞桑傑從英國引渡至美國的上訴中獲勝[17]。它與 「釋放羅斯 DAO」 類似,策劃了 NFT 系列的競標,在亞桑傑胞弟的協調下,由藝術家PAK 與亞桑傑本人合作,創作出名為 《審查》(Censored)的系列[18]。此系列包括一個時鐘,計數著亞桑傑在監禁中度過的日子。「亞桑傑 DAO」 策劃的競標獲得巨大成功,贏得(當時)價值 550 萬美元的以太幣,並鑄造其治理代幣($JUSTICE),讓人們可投票並參與其活動。雖然它也像 「釋放羅斯 DAO」 一樣在競標後有經費餘額,但此次剩餘的金額則是直接移轉給由瓦烏荷蘭基金會(Wau Holland Foundation)管理的法律辯護基金[19]

關於 NFT 導致經濟學和金融對文化造成的某種吸納(cooptation)的批評是很正確的,但相對的,NFT 似乎也代表文化吸納了經濟學和金融。在此,我的靈感源自於格雷伯(David Graeber)提及的「五千年的債務」[20],以及格雷伯與溫格羅(David Wengrow)近期的 《萬物之初》(The Dawn of Everything)[21]。這二本書討論人類如何以無比奇妙和瘋狂的方式,組織自我與他人、地球和宇宙之間的關係,讓讀者大開眼界。其中提及的實驗是數學、神祕知識、官僚政治和暴力的瘋狂組合。作者所提出的核心問題是:為什麼一種能讓不同生活方式可以真正共存的想像——的確,這種想像及多元性正是多數人類歷史的特徵——其力量會在我們身處的這個時代,完全被俘虜及嚴加控制呢?

這也是對於這些歸屬和權利管理的新群集實際上為人們做了什麼,我會認為保持好奇心是很重要的部份原因,而非只是單純重塑數位左派那些談論已久的告誡與智慧。同時,我們也要暫時停止對我們這些受政治學訓練的人來說自然而生的批判,並更深入了解這些編碼城堡及堡壘,而非僅僅視其為天真或加以嘲諷。在那些為代幣和 NFT 創新所付出的較為真誠的努力,與格雷伯及溫格羅的核心主張之間,的確存在一些有趣的加乘效應,也就是規模不一定會造就階級、薪資奴役、官僚體系和暴力。二位作者的有趣發現之一,是數學及空間規劃如何被運用在建構一種具規模的互相且水平式的關懷責任,其方式也許對當前的努力,有啓發性的意義。舉例來說,他們提到在烏克蘭的內爾貝利夫卡(Nebelivka)被稱為史前都會形態的 「巨型遺址」(mega-site)。同時也提到更為當代的法國案例:

以聖翁格拉斯(Sainte-Engrâce)的公社為例,其村莊的環型樣板也是一種做為計算裝置的動態模型,用以確保重要工作及責任的季節性輪替。每個星期日,一個家戶會在當地教堂為二條麵包祝福,一條會由該家戶分食,另一條則送給其「第一鄰人」(即該其右手邊的人家)。下一個星期,收到麵包的鄰居會再為其右手邊的鄰居重覆同樣動作,以順時針方向以此類推。故在有著一百個家戶的社區中,完成一圈約需二年的時間。(Graeber & Wengrwo, 2021 p. 295-6)

這種採取數學化組織方式輪替以避免產生階級的安排,與工作量證明(proof-of-work)原則有著某種相似的觀點。其重大差異當然是在於加密經濟網絡本質的冷戰假設,與有性生殖的宇宙論的差異——後者的是為了確保生物學上的成長,而非金融形式的:

這類事情經常都隱含完整的宇宙論,是一種對人類境況的理論:在此麵包意味著 「精液」,是帶來生命的東西。值此同時,對亡者及將死之人的關照,則以相反的逆時鐘方向進行。但這個系統也是經濟合作的基礎。若某一家戶因任何原因,在時間到時無法盡其職責,一種精心設計的替代系統即會啓動,即下一戶、隔二戶或隔三戶的鄰居會暫時代替該家戶的位置。這可以說是為所有形式的合作提供了基礎模型。(Graeber & Wengrow, 2021 p. 295-6)

也許有人會想,難道亞桑傑和烏爾布里希特家族不能直接設立募資活動,省去許多麻煩事嗎?也許可以,前提是如果你認為金錢只是用來進行直接了當的交易。然而,格爾伯和溫格羅的著作提供了一個詮釋所有經濟學事物的明確人類學角度,揭露更深層之建構和宇宙論的迷人之處,便是可用於行銷的內容,而不只是物質性的基礎結構。

代幣、NFT 和多種貨幣新形式,藉由其特有而獨具的儀式,將人們在交易社群中連結在一起。發行一種代幣即是進行一種儀式,能開啓進入某個特殊加密市場交易社群之口袋的門。而發行一種概念性的藝術 NFT,則可召喚出一扇門,能進入想要追上最新科技趨勢之藝術市場的錢包。這二個社群皆不太可能是可以藉由募資活動而觸及的。這些新式數位物件不應只透過功利主義的眼光來解讀——雖然當其成功時,其效用真的是募到一萬美金和一千萬美金的差別。生命實實在在是由共享的文化、意義、夢想和欲望所驅動的。奇怪的是,當以經濟學做為批評的核心時,其實大部份內容都被抛諸腦後,當那些過於理智的人還在爭論經濟學時,其他人已開始以編碼建構城堡了[22]

圖片來源:FreeRossDAO.org. Creative Commons BY-NC-SA 4.0 license.

(維持貧窮) — 沒人想成為受害者


儘管如此,我不斷四處觀望,心想每個人一定都有意識到,這些城堡、堡壘、大教堂其實都是建構在泡沫之上,而它們本身也是建構在泡沫上的泡泡吧。有多少人正悄悄地注意可以下車的出口?又有多少人想在賭場(世界)著火(氣候崩潰)前海撈一筆呢?這個遊樂場也許讓人們得以藉此與看不見的生計之流搭上線,但集體上來說,它很明顯的是一場災難。其價值是汲取自同胞們未來的白日夢,進而流入那些有理想脫身計策者們(或單純只是走運)當下的口袋裡。在撰寫本文時,整個加密市場已流失三分之二的市場資本,而 NFT 也依循著同樣的趨勢。這是個重要提示:透過參與這些新穎的金融資本流入和流出,似乎可以獲得那基礎薄弱卻閃閃發光的經濟賦權,但在其之下,實為由市場創造者構成的熔融團塊,他們為加密公司、「鯨魚」[23]、創投公司和機構投資者們擬定策略行動,為此愈發龐大的未來賭注泡泡浴不斷加溫。

沒有人想成為受害者。這也很詭異地意味著,當批評家指出損失時,他們也和市場一樣,冒著失去讀者的風險。在此一時刻,贏面和輸面在此遊戲中是同等的。加把勁兒去參與這樣一個由金融化資本所形成之熔融市場矩陣,就算小輸,也讓人感覺比等待社會民主主義來拯救你,還要來得更有力量一些。至少人們會覺得自己坐在駕駛座上,是這趟不知邁向何處的英雄旅程中,創造及打破自身命運之人。而經濟誘因是有效的,而且若此誘因是以代幣形式出現還會更加有效,因為它永遠不會受到其當下價值所限制,反而指涉其未來具十倍價值的潛力。這種潛力即使具波動性,仍揭示出受害者心理的侷限所在。這種受害者心理在某種程度上形塑著與勞方綁在一起的左派特質,對抗著資本不停召喚出來的勇敢美夢。

再快轉到普魯東提出所有權批判的一百多年後,和知識海盜灣所傳播的文化共有財再挪用的概念,共有財曾在很大程度上,曾是希望開拓出足以讓人振奮而能超越受害心理的政治計劃。是不傾向左派勞工認同,反而能訴求一種完全外於資本魔爪並以其身身原則建構自主區域的一項計劃。像 Sci-hub 創辦人艾爾芭金這種當代英雄,仍持續這樣的追尋[24],將盜版轉變成能夠確保科學知識近用的全球共有財。這個夢想曾/是一種激進的去商品化,有可能逆轉不斷倍增的鎖、市場和金錢媒介,並進而開啓共享擁有權的各種空間。至於經常被提及的共有財悲劇[25],事實上只存在一種悲劇,即是缺乏一種能確保持續關懷和照料的共享宇宙論。

缺乏具說服力的宇宙論很不幸地,也是近期共有財相關的智性運動之弱點。過去的二十年間,共有財的論述大多是由概念驅動的,至少在歐陸的相關論述中是如此。哲學家、律師和經濟學家想以智性催化出某種資本世界之外、位於他處的存在(也許是拉丁美洲、中世紀的英格蘭,或神話般的狩獵採集社會?)然而,其宇宙論感覺上是建構出來的、抽象的,而且從來都不充分。分享、關懷和共有財在理想上,是某種後資本主義的整體安排所產生的某些結果,但它們無法真正做為任何與人類新希望有關的起源故事。這些價值既無法與國族主義的力量相提並論,也無法與能指引人類夢想和欲望等更深刻層次的宗教典籍匹敵。值此同時,另類的宇宙論又大肆回歸了,國族主義激化著一場正在敗退中的俄羅斯侵略,而聖經復興也正導致美國的瓦解,使其落入內戰情勢。

NFT 和 DAO 中,有一些奇怪也美好的實驗,著力於如何將諸多社群與神話、資源、責任和獎勵連結在一起,企圖回應像格雷伯和溫格羅,以及諸如費雪(Mark Fisher)[26]和詹明信(Fredric Jameson)[27]等在格雷伯和溫格羅之前的其他作者,對此想像的失敗所做的感嘆。每當市場崩盤,總還是有一些編碼獨自撐著,為不一樣的明日排演著某些節奏和儀式。簡而言之,這似乎是這些遊戲中潛藏的某種回報。我贊同馬林史派克(Moxie Marlinspike)[28]、凱莉(Jemimas Kelly)[29]、傑洛茲(David Gerards)[30]和迪爾(Stephen Diehl)[31]等人所闡述的批判觀點,他們皆指出這些新式金融想像,在技術面、貨幣面和金融面的種種謬誤。然而,既使賭場失火了,仍有人不斷擲出骰子,彷彿還想看看能吸取多少利益——這是一場想看看哪些社會和科技基礎建設在一切都燒毀前還能為己所用的競賽。

雖然「想像世界末日比想像資本主義的盡頭來的容易」的這個說法仍可能是事實,加密代幣和 NFT 讓我們多少能夠利用資本主義的終結,來獲取想像新世界所需要的資金。



註解
  1. 譯註:由瑞典民間反著作權組織「海盜署」於2003年成立的「海盜灣」是專門用來儲存、分類及搜尋BT種子檔案及磁力連結的網站。詳細資訊可參考:https://zh.wikipedia.org/zh-tw/海盜灣。
  2. 詳見https://www.makery.info/en/2022/01/31/english-from-commons-to-nfts/。
  3. 詳見https://blog.slock.it/the-history-of-the-dao-and-lessons-learned-d06740f8cfa5。 Slock.it這間公司現在因為The DAO這個全球首個明確的「去中心化自治組織」(Decentralized Autonomous Organization,本文以下簡稱「DAO」)而更有名(或惡名遠播)。The DAO後來因被駭,導致重大的治理分裂及乙太坊的首次硬分叉(hard fork)。
  4. 詳見https://www.gutenberg.org/files/360/360-h/360-h.htm#linknote-1。(不過在此版本中,此名言為「所有權即搶奪」,而非「盜竊」)。
  5. 特別是一種全新數位豪宅地產市場模擬的創造,其運作很容易預期地,是以一種名為「鑰匙」(KEYS)的代幣進行。詳見https://opensea.io/collection/metamansionsbykeys。
  6. 詳見Haraway, D. (2016) Staying with the Trouble: Making kin in the Chthulucene. Duke University Press。
  7. 詳見Brekke, J.K. and Fischer, A. (2021) “Digital Scarcity. Internet Policy Review.” https://policyreview.info/pdf/policyreview-2021-2-1548.pdf,及Lotti, L. (2016). “Contemporary art, capitalization and the blockchain: On the autonomy and automation of art’s value.” Finance and Society, 2(2), 96: https://doi.org/10.2218/finsoc.v2i2.1724。
  8. 詳見Brekke, J. K. (2020) “Hacker-Engineers and Their Economies: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Decentralised Networks and’“Cryptoeconomics’”. New Political Economy。也可在 Sci-hub上搜尋: 10.1080/13563467.2020.1806223。
  9. Swartz, L. (2020) New Money, How Payment Became Social Media. Yale University Press。
  10. Nakamoto, S., Brekke, J.K., Bridle, J. and Vickers, B. (2019) The White Paper. Ignota Press: https://ignota.org/products/the-white-paper。
  11. 詳見https://www.freerossdao.org/。
  12. 1250萬美元的DAO鏈數據。
  13. 詳見https://rossulbricht.entoptic.io/6/ 及https://superrare.com/artwork-v2/ross-ulbricht-genesis-collection-30841。
  14. 詳見https://freeross.org/art4giving/。
  15. 詳見https://www.coindesk.com/markets/2021/12/16/freeross-dao-distributes-governance-tokens-to-control-55m-treasury/。
  16. 詳見ttps://www.makery.info/en/2022/04/30/english-the-real-crypto-movement/。
  17. 詳見https://assangedao.org/。
  18. 詳見https://censored.art/。
  19. 詳見https://www.wired.com/story/assange-dao-nfts-crypto/ 和 https://assangedao.org/。
  20. Graeber, D. (2011) Debt: the first 5000 years. Melville House。
  21. Graeber, D. and Wengrow, D. (2021) The Dawn of Everything, A New History of Humanity. Allen Lane。
  22. 「Sci-hub」是由俄羅斯程式設計師艾爾芭金(Alexandra Asanovna Elbakyan)創立的開放知識盜版儲存庫。請搜尋「Sci-hub」最新的可使用連結,更多介紹詳見https://en.wikipedia.org/wiki/Sci-Hub。
  23. 譯註:「鯨魚」為加密圈術語,指的是擁有大批加密貨幣之個人或組織。
  24. Roing Baer, A. (2021) Moving Castles: Modular and Portable Multiplayer Miniverses。詳見https://trust.support/feed/moving-castles [參閱日期2022.06.28]。
  25. 哈丁(Garrett Hardin)依循馬爾薩斯(Robert Malthus)的理論傳統,提出「共有財悲劇」(tragedy of the commons)的說法,以複雜的社會及進化論理論,來證明人的苦難是必須的,也無法避免。有關哈丁的歧視性政治,請見「南方貧困法律中心」(Southern Poverty Law Center)的「極端份子檔案」(Extremist Files):https://www.splcenter.org/fighting-hate/extremist-files/individual/garrett-hardin。
  26. Fisher, M. (2009) Capitalist Realism: Is There No Alternative? Zero Books。
  27. Jameson, F. (1994) Seeds of Time.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8. 詳見加密通訊軟體Signal創辦人馬林史派克談論發行NFT的經驗:https://moxie.org/2022/01/07/web3-first-impressions.html。
  29. Kelly, J. “There is a moral case against crypto.” Financial Times Opinion (19.05.2022): https://www.ft.com/content/446e0e6a-6858-4e33-a6cf-8c2e302dc75d。
  30. Gerard, D. “NFTs: crypto grifters try to scam artists, again.” Blog (11.03.2021): https://davidgerard.co.uk/blockchain/2021/03/11/nfts-crypto-grifters-try-to-scam-artists-again/。
  31. Diehl, S. “The Tinkerbell Griftopia.” https://www.stephendiehl.com/blog/tinkerbell.html。


作者簡介


賈雅.克拉拉.布蕾克(Jaya Klara Brekke)



賈雅.克拉拉.布蕾克(Jaya Klara Brekke)是作家、演說家和研究者,專注於新興科技及其對文化和政治生活產生的影響。她也是一名密碼學地理學者,擁有德罕大學(Durham University)博士學位,其博士論文主題為 《拆解信任機器:區塊鏈政治問題的三道切口》(Disassembling the Trust Machine, three cuts on the political matter of blockchain)。布蕾克目前為柏林維森鮑姆網路社會研究中心(Weizenbaum Institute for the Networked Society)研究員,同時也是去中心化、獎勵型隱私權系統 「Nym」 的首席策略長。
https://keybase.pub/jayapapaya


English:
It is getting harder to have fun while staying poor by Jaya Klara Brekke


「從共有財到NFTs」 中文報刊出版計畫

計畫發起 | 鄭淑麗、史鐸德、夏多內
專文撰寫 | 菲利克斯.史鐸德、四方幸子、米雪兒.卡斯普札克、丹尼斯.「亞羅米爾」.羅伊歐、康妮莉亞.索爾法藍克、賈雅.克拉拉.布蕾克、李紫彤

編輯策劃 | 超維度互動 Dimension Plus
英文翻譯 | 黃亮融、王聖智
執行編輯 | 陳美璇、陳品伊
視覺設計 | 劉醇涵

本出版計畫系列文章中文翻譯由超維度互動 Dimension Plus 支持,並由維度協力於網路刊載中文數位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