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NFT首購,以及為何它不是一次改變生命的經驗



My first NFT, and why it was not a life-changing experience


文|康妮莉亞.索爾法藍克(Cornelia Sollfrank)
譯|黃亮融



05–31–2022

︎ 專題
︎ NFT

panke 藝廊 「NfTNeTArT」 展覽現場,《匿名的沃荷花朵》(anonymous_warhol-flowers);左邊為金姆.艾森多夫(Kim Asendorf)展出的 《破壞》(Sabotage)。


《始祖之花》(OG flowers)//第1-3版,第6-8版;《匿名的沃荷花朵》,5月12日。目前仍能以NFT形式購買。


在一個更美好、更快樂的世界,NFT會是能夠製造、收集和交易的有趣小玩意兒,那會很棒。只可惜,這是加密世界。[1]


2021 年 12 月,柏林一間專注於網路藝術的獨立藝術空間 panke 藝廊的策展人薩克洛斯基(Sakrowski)與我接觸。他當時正在為 2022 年 2 月的檔期策畫一場 NFT 展覽。在策展人進一步解釋展覽細節之前,他問我是否有意願將我的作品製成 NFT 販售。這是個好問題!我當時對這股炒作熱潮抱持著懷疑態度,但同時對於能以第一手的實際經驗來形塑對它的看法,我也感興趣[2]。藝術家已經重新思考區塊鏈一段時間了[3]:該如何接觸這個幾年來,以 「下一個可用於投機和形成破壞的重大網路科技」 之姿出現而看似要取代 WWW(全球資訊網)的科技,並將之運用於有意義的方面,像是某種不是受純粹金融獲利邏輯驅動的事呢?因此,我同意以參展做為實驗;身為藝術家,我會有機會以實際行動探索箇中(不)可能性,知道一些什麼,並找到其中的切入點和問題點,再以此進前。

NFT 是區塊鏈科技的應用方式之一,而我特別感興趣的部份是探究藝術脈絡下的 NFT 炒作。簡單提示一下:並不是所有 NFT 都是藝術作品。此一縮寫名詞單指 「非同質化代幣」(non-fungible token),即所有權之證明,主要用於儲存在區塊鏈上的 「獨特」 數位資產。NFT 至今已存在數年,但做為文化現象,在 NFT 做為藝術品銷售而產生數千百萬美元的交易後,其已獲得廣大媒體注意力。[4]忽然之間,所有目光都轉向這個東西。我便問自己:這股突然對數位藝術產生的興趣是基於什麼理由?很顯然地,所有權的數位證明所創造出來的不僅僅是一股熱潮,更是一個數位藝術的新市場,但其背後的動能為何?誰又能加入這個藝術 NFT 的世界?而誰又能成功達陣?這個世界是否有比傳統藝術世界所提供的機會來得更為平等?尤其是科技在其背後扮演了什麼角色?這個科技是誰發明的?誰掌控了它?誰又有利益牽涉其中?是不是某個特異天才在背後操控,創造出這個無關痛癢又讓我們的腦袋和機器忙碌不歇的戀物呢?

我以遊戲和開放式探索的方式,處理其中所涉及的部份抽象概念。因此,我希望能透過實際衝撞和潛入田野的方式,來經驗各種荒謬和困惑而非從外面觀察,並進一步獲得深刻理解。我的想法隨著我所參與的展覽並行發展,而我也將參與此展覽視為一項 NFT 的實驗。


「非同質化代幣」 還是 「非賣品」?



柯西奇(Vuk Ćosić)的 「非賣品」(Not for Sale)T恤

在開始思索此一特定展覽前,請容我小小離題。因為藝術 NFT 指的是數位藝術,特別是網路上的藝術,這讓我不禁思索它是否對 1990 年代中期出現的網路藝術(net-based art)有所延續性,而後者正是 panke 藝廊的重要參考點。做為網路藝術的始祖之一,我對自己的作品在這樣的動態之中處於什麼位置也挺好奇的。我喜歡以數位做為媒介,是因為其非物質的可塑性;而我喜愛網路,則是因為它是一種易於運用的交流傳播工具,且讓人得以徹底操作身分和匿名性。尤其是我對數位藝術作品的著迷,是因為其本質上讓辨別原創這件事變成不可能。而最基本的就是,網路上的藝術創作為探索新的藝術策略這件事,提供了非常多可能性——但它也帶來一項重大挑戰:即網路藝術有其自身的規則和範式,而它們與藝術市場運作所需要的大異其趣。網路藝術家幾乎可說是先鋒者,是一種完全體現體制批判的文化科技前衛性。知道並了解此一領域的專家會認為他們的成就是無可否認的。也因此,藝術界也對這個現象流露興趣;然而,如果這些藝術家不去適應藝術市場的需要,他們便會在系統中漸漸被遺忘。這種曖昧不明又衝突的情境,使藝術家落入一種情況:他們若不是與其所選擇之媒介的原則相對抗,就是消失退場。

舉例來說,為了呈現過去和現在網路藝術與市場之間的曖昧關係,我選了一件據我所知只有類比版本的 T 恤[5],完全不涉及區塊鏈技術。這件由斯洛維尼亞藝術家柯西奇(Vuk Ćosić)所設計的服飾,清楚呈現其對 NFT 的引用,但加上了一點變化——「非同質化代幣」的縮寫 「NFT」 的最後一個字母被換成 「S」,而 「NFS」 在態度上來說,就變的完成不同,因為它代表 「非賣品」(Not for Sale)。這個看起來有些老套的文字遊戲,就上述提及的網路藝術性質來說,反倒開啓了各種複雜的意義層次。柯西奇屬於 1990 年代網路藝術的先鋒世代,也是 「net.art」[6]自詡之英雄時期[7](Heroic Period)的成員之一。然而,他對藝術市場的態度,就像他的許多藝術家同行一樣,到今天仍是曖昧不明的。這表現在柯西奇以寫有 「NFS」 的T恤批評 NFT,同時又在 Postmasters 區塊鏈上販售其早斯作品之NFT 的矛盾行為上[8]。至此,我為接下來的重頭戲所營造氣氛的鋪陳就告一段落。


「NfTNeTArT」, 從網路藝術到藝術 NFT




光是展覽名稱就已經清楚表態:由 panke 藝廊與 Office IMPART 藝廊(皆位於柏林)策畫的這個展覽呈現由網路藝術先鋒藝術家到當前藝術 NFT 爆發潮的發展過程(由於我的討論無關加密藝術之整體,而是專注於以 NFT 型式販售的藝術作品,我選擇用 「藝術NFT」 一詞,其也是通常為表達此目的所用的名稱。它同時清楚指出有其它並非以藝術作品型式交易的 NFT 存在)[9]。此展的策展手法之起始點為衍生藝術(generative art),也就是本質上由演算法所構成而不斷創造新作品的一種藝術型態。衍生藝術作品中的藝術性佔比,或演算法所表現之藝術概念是否為真正的作品,皆為這個類別之相關討論的特點。而此類別當然也曾以類比方式存在,只不過它現在已在區塊鏈上找到實現自身的理想媒介。薩克洛斯基一直對區塊鏈技術及與其有關的藝術理念和契機感興趣,也曾以策展方式探索這些議題[10]。儘管如此,panke 藝廊並不是真的如其名所示的,是一間商業藝廊,它反而是一個不穩定、非營利的藝術中心,專注於網路藝術和目前數位藝術潮流的連結,也因此處於網路藝術整體的衝突空間中。該藝廊為其五週年的來臨,得要有一個計畫性的展覽,同時也必須為其長期以來空空如也的金庫帶來一些收益。所以,這個展覽概念的誕生不僅是為展出歷史及當代的衍生藝術作品,同時也將販售它們的 NFT。而 Office IMPART 做為一間商業藝廊,同時擁有傳統藝術市場的豐富經驗,也致力於新的藝術形式,特別是數位藝術,這使它成為理想的合作夥伴。為了這檔展覽,二間藝廊召集九種藝術立場,包括不同世代、手法和美學。就如其新聞稿所示:


本展將展出從早期至今日的創作,皆是專為本展所製作,也因此可說是在網路藝術史的脈絡下,呈現多元類型的衍生藝術。展覽創造出一種對話環境,在其中,經典網路現象和前衛科技技術得以產生互動。
而與相當近期才出現的科技及區塊鏈發展相衝突的是,展出藝術家們的策略涵蓋從較為美學的或敘事的,到批判的或幾乎是表演性的探討,他們肩並肩一起探究 NFT 的極限及可能性。
[11]


九位參展的藝術家,有六位為展覽創製新作品。展覽同時於二個場地展出,藉此提供在藝術展覽脈絡下觀賞這些作品、交流諮詢,尤其是與藝術家見面的機會。「NfTNeTArT」 可說是第一個為了彌合早期網路藝術和當前區塊鏈藝術之間的隔閡,所特別策畫的展覽。它不單單是實現了透過整合更大的歷史以達到藝術脈絡化的想法——這在加密藝術領域可算是特例——而且還提供有興趣的非專業人士一個接觸這些作品的方式。對較為傳統的藝術觀眾而言,它是接近區塊鏈科技的管道,而加密領域則獲得機會與前輩交流。

根據策展人所述,策畫此展的主要動機之一是為了更熟悉區塊鏈的操作,以更了解 NFT 的爆發究竟在瘋什麼,並找尋藝術新可能性之所在[12]。NFT 所代表的承諾經常是以一鍵體驗式的方式表現,而實現一場 NFT 展覽卻伴隨著許多複雜、實際而有待解決的議題:挑選區塊鏈、處理資產、撰寫合約,還有與加密圈的溝通等。真正在區塊鏈上所發生的事,如果沒有相應平臺所伴隨的論述,根本是無法理解的。因此,為了實現這檔展覽,與另外二個專精於區塊鏈技術的組織合作是必要的。它們不僅供獻其專業,也在與世隔絕般的藝術圈泡泡和加密圈之間建立起連結。對二間藝廊來說,此展除了擴充其作品內容外,也代表它們在加密圈中獲得能見度,並在此脈絡中為自身找到定位。

二個合作組織的其中之一是 「jpg.space」[13]。它是以柏林為基地、專攻 NFT 展示、線上呈現和販售的平臺。這間新創公司以自己策畫的展覽起家,但漸漸為所有有興趣的行動者開放其服務。展出的作品在去中心化的系統上註記,也就是區塊鏈,然後就可以在以太坊(Ethereum)的光譜上找到它們。為達此功能,他們也發展自己的工具,即 「代幣策畫註冊處」(Token Curated Registry),並由擁有並使用其代幣的人所管理。就 「NetArtArtNFTs」 展覽來說,jpg.space 發展出線上店面,讓二間藝廊能藉此連結到 Web3 的技術層,這使得錢包對錢包(wallet to wallet)的交易成為可能。做為一新創公司,jpg.space 的任務是發展並提供應用程式和商業模型等工具。他們也為這個展覽的需求發展應用程式,而此應用程式現在也有其他使用者。這表示,這個展覽的具體運用案例也為 jpg.space 自身的研發提供了助益。

第二個合作夥伴是 「zora.co[14]。它是由不同領域所組成,並由創投基金投注資金成立新創公司zora-labs,結合開放資源和自我組織等概念——這都是為了加密技術而發展開源工具的領域。此外,zora 也為管理其宇宙而在發展 「去中心自治組織」,即 「Decentralized Autonomous Organization」 這個簡稱 「DAO」 的一種以區塊鏈為主的實驗性治理形式。它理論上是流動而動態的,且有潛力能替代我們已習以為常的靜態組織形式。除了加密貨幣和 NFT,DAO 也是另一項與區塊鏈科技有關的願景。zora 視自身為 「OpenSea」 這個 NFT 大型匯集商及一般多是純粹由金融所驅動之加密圈外的另一個選項。在我與 zora 員工史坦格(Michail Stangl)的談話中,他強調為獨立文化社群建立韌性的重要性,而這能透過區塊鏈實現,所以才要使用這個能為合作技術共同確立新科技–社會視野的技術。


《始祖之花》


參與 NFT 展覽首先引發的問題是:那一種藝術作品在此種傳播方式中是合理的?我因為已長時間實驗創作衍生藝術,所以提供這個領域的作品感覺是不會錯的。我所使用的 「網路藝術衍生器」(net.art generator, NAG)[15]是一種 Perl 語言程式,有著方便使用的線上介面,只需輸入一個搜尋詞,就能在幾秒內建構出一幅新的圖像。多年來,它不只是做為衍生新作品的工具,也產生許多相關論述。[16]其中一個主要議題是原創性和版權,以及將沃荷創作的代表性花朵圖樣做為討論案例之運用。而將 《匿名的沃荷花朵》(anonymous_warhol-flowers)系列鑄成 NFT,則可將此系列作品置入新問題的探索。一如先前說好以合理價格提供大量 NFT,我選擇提供一個有 100 枚 NFT 的系列,每個NFT 售價為 0.25 個以太幣。同時,為指涉我做為網路藝術的 「始祖」 身分,這個 NFT 系列的名稱就取名為 《始祖之花》(OG Flowers)[17]。這個系列同時也指涉一個與加密貨幣有關的歷史日期,也就是首次有人以比特幣購買真實物品,即以 10,000 個比特幣購買披薩,這個日期為 2010 年 5 月 22 日。我在幾年前重新運用沃荷創作之花朵圖像,創作了一組名為 《此非我所作》(This is not by me)的作品。這組作品旨在表現原創這個概念的人造性、無盡副本的美感、數位藝術的可塑性,以及數位藝術對藝術界和藝術市場的意涵。因此從這些圖像中挑選、製作一系列 NFT,也不失為一種荒誕的轉折。


「一點也不意外的是,NAG(網絡藝術衍生器)最出名的作品之一,即眾人皆知的 《匿名的沃荷花朵》 終於盡了地主之誼,在這場加密藝術的符號性嘉年華中現身。它們誕生於一台機器的非原創創造力,而其 NFT 創造出先前一直缺席的靈光(aura),即數位副本的靈光。雖然其作者仍優雅地棲身於版權的灰色地帶,但這種新的社會虛構提供一種確定性,那就是原創作品的 『所有權』。」[18]


儘管在 「真實的」 藝術市場上,也已有少量的 《匿名的沃荷花朵》 數位輸出作品售出[19],但現在它們可以在其原生棲息地——網路上,展現自身美學和市場潛力。這個系列最終在展覽中售出 22 件數位影像[20],而系列中剩下的作品仍在等待慧眼獨具的收藏家,並可透過 Office IMPAR 藝廊官網購買[21]

為了幫藝術家省下礦工費(gas fee)[22],我們的合約實施所謂的 「環保鑄造」(lazy minting),也就是該 NFT 只在買方購買時才會被創造出來,並由買方支付這筆費用。也只有在該項數位資產被鑄造出來而能以 NFT 形式被購買後,它才會在 OpenSea 上出現,並從此進入無止境的重覆銷售和投機客得以藉由藝術 NFT 獲利的循環之中。雖然二間藝廊的實體展覽已結束,這些 NFT 仍是可購買的物件,至少在支撐其術技還存在的期間會是如此。


後續及期間


這是我首次參與的 NFT 展覽。回顧 「NfTNeTArT」,策展人將其形容為一個成功的展覽,而他們明白地指出這個成功不是由數字定義。所有參展藝術家都獲得關注,也多少有些獲利,而藝廊推出這個破天荒的展覽,也是如此;參與的科技公司證明其努力對藝術界是有用的,也證明其使命在這個脈絡中是有意義的。這個策畫展的可信度及展覽達到的推廣效益,的確吸引不少注意力,讓參與其中的各方都有得利。而這項計畫關注的另一個面向,則是新技術對策展人、藝廊主和藝術家的既定角色造成多少程度的轉變。NFT 的創造者只要擁有在線上提供自身作品的知識技術,並在該圈取得關注,就可不用再依賴傳統銷售通路和藝術中介者[23]。儘管銷售數字不在考量範圍,但這些因素仍在加密貨幣和藝術市場的脈絡中扮演重要角色。為了能更詳細分析這股炒作熱潮,並理解其背後推力,Office IMPART 藝廊的老闆定期製作 《藝術+科技報告》(Art+Tech Report)[24],還為此進行 NFT 買家的國際性調查。這份報告實質上顯示絕大多數的銷售都發生於低價格區塊——這個發現讓人驚訝,畢竟媒體頭條多聚焦在以百萬美元為單位的交易上。除此之外,對許多買家來說,能進入特定 NFT 藏家社群,也有巨大的重要性。

儘管我獲得看似相當正面的經驗,還是有件事至今仍讓我感到非常不舒服。我自問這場展覽與其他在獨立藝術空間的展覽有何不同?對我來說,二者的相異之處在於,這場展覽被框限於 NFT 的炒作熱潮之下,這特別表示在展覽名稱。藝術 NFT 做為展覽型態造成觀點的改變:從將藝術視為一種有意義之行動的場域,轉變成交易和金融邏輯的場域(二者長期以來似乎互不相干)。然而,以藝術 NFT 來說,我們很難——甚至不太可能——不去計算銷售數量、加總最後收益,並將其視為某種有意義的手段。畢竟最終,就做為促成銷售的技術而言,這就是 NFT 的目的。同時,NFT 不會自動販售,其價格也有顯著的差別,而這就是市場機制發揮其影響力之所在。誰是決定一項資產之價值的玩家,而得以造就它在市場上的成功?某個在傳統市場上能清楚觀察到其荒謬成果的機制,其在 NFT 市場創造的荒謬成果並不會亞於前者,儘管二者之間是有著些微差異。創造出要價 6,900 萬美元的數位拼貼NFT 的策略,與創造出1億美元成交的鑲滿鑽石之頭骨作品的策略,其實有著驚人的相似度,甚至可能更瘋狂[25]。將這二個案例並置比較是有其道理的,因為二者似乎都是操作下的交易,而藝術家本人也都積極的涉入其中。一如卡絲楚(Amy Castro)對 Beeple[26]所下的總結評語(但同樣也可用於評論赫斯特):「買自己的藝術創作,發一篇新聞稿,媒體接續報導,而你只需支付交易費用[27]。」 如果你夠幸運,便能為自己的作品創造出市場價值。這樣的對照比較難道有讓人驚訝嗎?其實不會。市場上的大玩家之所以有其聲量,正是因為他們了解遊戲規則,了解如何操弄系統,也因為這正是投其所好,也就是從遊戲中獲利。

再次回到我們的後院柏林和企圖探究 NFT 美學及其概念可能性的理想化藝廊主。對我來說,我們不可能不先合理地處理這種數位憑證的概念本質。歷史學家已經著手探討這種在區塊鏈上無法偽造的銘刻。例如萊舍特(Kolja Reichert)就建議 NFT 可能什麼都不是,只不過是 「一種證明他們 [擁有者] 握有原作的虛構之物」[28],或某種會輕易被誤認為是藝術品本身的東西—— NFT 的確不是——因為 「藝術品是一種獨特商品的範式[29]。」 NFT 只是標記線上資產的指示物:「我們應注意它只是非同質化的一種代幣——而它所指向的藝術品存在於某個具備中心化控制而能輕易被改變的網站上[30]。」 儘管如此,NFT 似乎仍創造出一種數位副本的靈光,而此數位副本實際上與一件作品的所有其他副本並無二致。「這種作品本身無法成為靈光的載體」,萊舍特如此說到,「而是為其 『所有權』 所做的公開登錄紀錄[31]使其靈光反射映照於這樣的作品之上[32]」。此外,「在沒有明確授權規範下,一個 NFT無法轉讓版權、使用權、人格權(moral rights)或任何其他的權利[33]。」 有了這樣的理解,這很難讓人相信 NFT 仍與購/藏藝術有關。在此,難道不是購買這個行為成為主角,甚至可能變成實際的藝術行為了嗎?難道收藏者在其中不才是真正的藝術家嗎?當然,這是假定買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而購買 NFT 這件事變成展現以下二點的一種宣告動作:1)我不在乎付錢購買某個別人覺得很荒謬的東西;2)我是加密圈遊戲的一份子。雙重的酷炫——展現財富又創造品味不僅是這些買家與所有其他藝術品買家的共通點,同時也影響了市場動態。而金錢分配決定了價值——以些微的差異,加密藝術的買家創造出自己的美學領域,很大程度上是傳統藝術界無法企及的,因為他們似乎有無盡的資源可以用來玩他們自己的遊戲。同時,不只是傳統藝術界對這種新的市場力量感到困惑,這種快錢(fast money)邏輯也開始影響重要藝術家和獨立藝術空間。

儘管這個批評是合理的,我仍滿享受參與這個遊戲,尤其是因為我的創作——特別是與 《匿名的沃荷花朵》 有關的作品——證明了光是要思考原創這件事就有多不可能,更何況是所有權和智慧財產這些藝術界高度迷戀的概念。NFT 強化了這些基本範示,就算是以相當可笑、不可信而且完全沒有效用的方式做到這點,那些 NFT 福音派人士仍已創造出這個新市場的虛構故事,並成功將其轉變為現實。而有趣的是,NFT 市場和相關動態似乎以一種濃縮的方式,反映出高端藝術市場最糟糕的種種面向。行文至此,有關藝術的部份就這麼多了。能販售不屬於我的影像、非我所創造(是機器創造)的 NFT很有趣,這也是為什麼作者權及與其有關的所有權是無法闡明的。這些影像在有問題的法律灰色地帶運作,也因此在概念上清楚表現出對 NFT 來說極為重要的曖昧性。當然,在藝術圈這樣一個大多數人都付出太多、賺的太少又競爭相殺於無形的領域當中,能夠賺錢的可能性有著無法抗拒的吸引力,事實就是如此!

我的結論是會邁入這樁生意的唯一理由,實在就是為了要賺取足以改變人生的錢——但要在其中達到這個目的,就跟在 「贏者全拿」 的傳統藝術界中一樣的困難。只是換了一群人,換另一種美學,但邏輯不變。至少,我現在比較明白我所做的事了。

故事其實可以在此就結束,但還有另一件事讓我覺得煩心。整個展覽看似是一場如此正面的經驗,參與者都是友善、專業,正直可信賴的人士,但我很納悶這個展覽是否能代表加密政治天秤上多數的那一端。所有的 NFT 銷售都以加密貨幣進行交易,這是區塊鏈技術的一項重大應用。為了讓這種貨幣得以運作,也就是要使其價值不斷上漲,加密圈就一直需要有新的資金進入,也需要在這個社群中建立新的社會關係。從這點來看,可以說 NFT 相當可觀地拓展了加密圈的社會基礎;無論是高交易量,還是吸引新客戶的加入。這從重要藝術拍賣行、大型美術館(維也納一間名聲顯赫的美術館就發行了1萬枚克林姆畫作的 NFT),到專精網絡藝術的小型藝術中心等。這個從傳統藝術界的遷移,包括使用已獲認可的藝術作品發行 NFT 的正當性,與新型態的特殊加密藝術,都幫助加密圈的正當化,也讓更多新的資金被投入其中。所有來自藝術界的玩家,都為了參與這個遊戲而這麼做,想在資本主義賭場中試一試,看能不能獲得些好運。這讓我想起傑哈德(David Gerard)對這種動勢的形容。在他看來,這猶如一場詐騙:

1. 告訴藝術家有大量的免費金錢湧出!
2. 他們需要相信加密圈才能獲得大量湧出的免費金錢。
3. 他們變成加密圈的擁護者,為工作量證明找理由藉口等等。
4. 少數藝術家真的從中賺得改變一生的金錢!
5. 你大概不會是其中之一。
[34]

是的,我不是。如果我真的賺到了改變一生的金錢,那會是這場練習實驗的一項有趣結果,而且也許會讓我的懷疑煙消雲散。不過所有參展藝術家都有獲利,有的人比其他人多不少,只是大概也不到能改變人生的程度。因此,除了此時價值已貶值 40% 的幾個以太幣外,還剩下什麼?

我想這股不適感來自我認知到光憑個人經驗,在此是不足以構成評估基礎的。這場展覽的藝術家和策展人為展覽付出了很多東西:經驗、積極參與、對探索新型態藝術形式的熱情、理想主義,特別是可信度。與他們一起工作,並能更靠近加密世界及其令人困惑的工具,都是很棒的經驗。然而,我的結論是,若想要加入這場加密貨幣炒作熱潮,若想以自身藝術家身分、名聲、創作和可信度為其宣傳,就必須得先下定決心。而這又帶我們繞回到關於加密圈的極抽象論述,以及它是為誰的利益而運作了。



注解:
  1. 詳見https://davidgerard.co.uk/blockchain/2021/03/11/nfts-crypto-grifters-try-to-scam-artists-again/。
  2. 另一個讓我感興趣的事情是,部份藝術圈對NFT是強烈排斥的。這其中一定有相當有趣的面向:https://www.monopol-magazin.de/wohin-mit-dem-nft-hass。
  3. Artists: Re-Thinking the Blockchain, Ruth Catlow, Marc Garrett, Nathan Jones and Sam Skinner (eds.), Liverpool University Press, 2017, p.21。
  4. 最令人嘆為觀止的即是《最初的五千天》(Everyday: The First 5,000 Days)這件數位拼貼作品,在2021年3月的佳士得拍賣會上以超過6,900萬美元成交。
  5. 這個限量版本只在盧比亞納當代藝術學院(the Institute for Contemporary Art, Ljubljana)的Aksioma計劃空間販售,而且很快被搶購一空。
  6. 譯註:「net.art」指的是自1994年以來一直以網路為創作媒介的藝術家團體,成員除柯西奇外,還有Jodi.org、舒爾金(Alexei Shulgin)、黎亞琳娜(Olia Lialina)、邦廷(Heath Bunting)、安杜哈爾(Daniel García Andújar)和貝克(Rachel Baker)。
  7. 黎亞琳娜的網站上所販售的英雄時期作品的縮圖,http://art.teleportacia.org/exhibition/miniatures/。
  8. 紐約的Postmasters藝廊在展示數位和網路藝術作品方面有悠長的歷史,近期更開始經營Web3界面以販售NFT, https://postmastersblockchain.com/artists/vuk-cosic/。
  9. 最顯著例子當為第一則推特的成交、蘇富比拍賣伯納斯-李(Tim Berners-Lee)的第一則維基百科文章(5,434,500美金),和史諾登(Edward Snowden)的自畫像NFT,2021年以4,600,000歐元賣出。
  10. 例如:「比特族媒體團隊與洛.傑克」(!Mediengruppe Bitnik & Low Jack)和藝術團體「歐姆斯克俱樂部」(Omsk Social Club)展出的「#加密銳舞」(#CRYPTORAVE;https://www.panke.gallery/event/cryptorave/);維克斯(Ben Vickers)及「非修道院」(unMonastery)於柏林跨媒體藝術節(transmediale)展出的「全球第一場非修道院高峰會」(The First Global UnMonastery Summit; https://www.hkw.de/de/programm/projekte/veranstaltung/p_113151.php);以及薩克洛斯基和貝禮(Jeremy Bailey)的共同策展「開放擴增實境.藝術」(OpenAR.art)等。
  11. 請見https://officeimpart.com/exhibition-nftnetart。
  12. Office IMPART藝廊的施凡茲(Anne Schwanz)、薩克洛斯基和我的線上對談,2022年5月20日。
  13. 請見 https://jpg.space/。
  14. 「霍恩創投領投NFT新創公司Zora Labs的5000萬美元融資」,請見https://techcrunch.com/2022/05/05/haun-ventures-leads-50m-round-in-nft-startup-zora-labs/?guccounter=1。
  15. 網絡藝術生成器發源地請至https://net.art-generator.com。
  16. 有關網路藝術生成器做為一種概念工具的相關思考,收錄於《修理我的程式碼》(Fix My Code)這本電子書。Cornelia Sollfrank and Winnie Soon, EECLECTIC, 2021, https://eeclectic.de/produkt/fix-my-code/。
  17. 《始祖之花》100個NFT之完整系列,請見https://nftnetart.officeimpart.com/exhibit/og-flowers。
  18. 展覽新聞稿之節錄,2022年2月18日。
  19. 請見蘇黎士Kate Vass藝廊:https://www.katevassgalerie.com/print/42a3zkycsz8sx9barzxrjfjh2bp4r7。
  20. 售出作品可見於OpenSea:https://opensea.io/collection/og-flowers-v2。
  21. 請見https://nftnetart.officeimpart.com/exhibit/og-flowers。
  22. 譯註:「礦工費」(Gas Fee,或Gwei)為使用區塊鏈服務,如:買賣交易、轉帳等,所需要支付的費用。
  23. 舉例來說,藝術家愛森朵夫(Kim Asendorf)和隆德(Jonas Lund)希望能自己掌控大部份的技術硬體建設,並將相應之技術整合至其網站,而這也實現了早期網路藝術的承諾。另外有二位參與本次展覽的藝術家則運用展覽的媒體關注,而不透過藝廊,獨立販售其新版NFT。
  24. 請見https://www.arttechreport.com/。
  25. 赫斯特的《獻給上帝的愛》(For the Love of God)。請見http://badatsports.com/2007/hirst-reported-as-major-investor-in-the-purchase-of-his-own-diamond-skull/。
  26. 譯註:「Beeple」為溫克爾曼(Michael Joseph Winkelmann)的藝名。有關其創下NFT成交金額紀錄之作,請見註4。
  27. 請見https://amycastor.com/2021/03/14/metakovan-the-mystery-beeple-art-buyer-and-his-nft-defi-scheme/。
  28. Kolja Reichert, Krypto-Kunst, Wagenbach, 2021, p. 11。
  29. 同上註,頁20。
  30. 傑哈德(David Gerard)所言。請見: https://davidgerard.co.uk/blockchain/2021/03/11/nfts-crypto-grifters-try-to-scam-artists-again/。
  31. 傑哈德也就數位所有權的概念進行討論。其結論是這種概念在所有權之法律定義的世界中是沒有意義的。
  32. Kolja Reichert, Krypto-Kunst, p. 51。
  33. 同上註。
  34. 傑哈德,同註30。


作者簡介


康妮莉亞.索爾法藍克博士(Cornelia Sollfrank, PhD)



康妮莉亞.索爾法藍克博士(Cornelia Sollfrank, PhD)是藝術家和研究者,現居德國柏林。其藝術和學術實踐專注於數位文化研究,經常探討的主題有:藝術基礎建設、(政治性)自我組織的新形式、批判性著述、共有物美學,以及科技女性主義實踐和理論。索爾法藍克是網路藝術先鋒,並以「網絡藝術生成器」(net.art generator)這個以網路為基礎的藝術生產 「機器」,和她對第一個美術館網路藝術競賽進行的駭客行動 「女性的延伸」(Female Extension)建立起名聲。近期著作有:《美麗戰士:21 世紀的科技女性主義實踐》(The Beautiful Warriors. Technofeminist Practice in the 21st Century;minorcompositions.org)、《共有財美學》(Aesthetics of the Commons;diaphanes.net),和 《修理我的程式碼》(Fix My Cod;與孫詠怡 [Winnie Soon] 合著;eeclectic.de),以上全為開放取用。artwarez.org


English:
My first NFT, and why it was not a life-changing experience by Cornelia Sollfrank


「從共有財到NFTs」中文報刊出版計畫

計畫發起 鄭淑麗、史鐸德、夏多內
專文撰寫 菲利克斯.史鐸德、四方幸子、米雪兒.卡斯普札克、丹尼斯.「亞羅米爾」.羅伊歐、康妮莉亞.索爾法藍克、賈雅.克拉拉.布蕾克、李紫彤

編輯策劃 超維度互動 Dimension Plus
英文翻譯 黃亮融、王聖智
執行編輯 陳美璇、陳品伊
視覺設計 劉醇涵

本出版計畫系列文章中文翻譯由超維度互動 Dimension Plus 支持,並由維度協力於網路刊載中文數位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