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存在於東西當代藝術之間的空白框







訪談與文字整理I陳品伊



09–27–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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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腐-存在於東西當代藝術之間的空白框

Tofu - The Blank Space Between East and West Contemporary Art

Tofu Collective這個名稱對華語地區的民眾來說,第一眼見到應該都會會心一笑,Tofu就是豆腐,是東亞地區常見的食物之一,也在中式料理中具有代表性。的確,Tofu Collective是一致力於創建一個包容性的平台,與華語相關的藝術機構和專業人士組成的國際網絡合作,透過展覽、出版物、委託和活動等跨國活動來推廣華語當代藝術的組織。然而,Tofu的意義不僅僅是中式食材的代表而已,「Tofu(豆腐)更指涉在使用與華語文本不相容的拉丁字母字體時作為佔位符號所出現的空白框(☐)」1,而總部位於哥本哈根的Tofu Collective發現了這個空白,積極結合集體的力量為這個空白帶來意義,彌補東西方之間的鴻溝。

Martin Wendelbo今年30歲,2018年在哥本哈根大學攻讀視覺文化碩士學位的期間創立了Tofu Collective。目前團隊的核心成員有五人,年齡都介於22歲至29歲之間,他們在哥本哈根的市中心營運著自己的非營利藝術空間Tofu Space,推廣丹麥尚未熟悉的華語地區當代藝術,而且成員們也都以志工模式工作著,這聽起來太不可思議,這一切是怎麼做到的呢?

2013年Martin高中畢業,不清楚自己想要做什麼也沒有任何計畫,他的一個學校朋友想去北京生活看看,並邀請他一起去,接著他們就去了北京並在那找到工作,Martin隨後在北京待了一年。回到丹麥之後,Martin進入哥本哈根大學攻讀漢學(China Studies)學士學位,後續也在北京以及香港選修藝術史相關學程,過程中持續培養對於藝術的喜好,也認識了不少香港的藝術家與策展人。真正要到Martin開始在丹麥的藝術經紀公司工作後,他才得以了解丹麥藝術圈狀況為何,同時也發現他很難在丹麥持續關注中國、香港以及台灣的新興藝術動態,因為沒有任何的機構或是媒體聚焦這些地區的藝術發展。然而也正是華語當代藝術發展在丹麥媒體上的缺席,給了Martin創立Tofu Collective的動力以及機會。


「我之所以選擇於與華語地區建立更緊密的聯繫,是因為我的知識和人脈,這個連結其實是跟世界任何地方都有可能的。 然而,我確實也認為這些地區(中國、香港、台灣)很重要,特別是因為國際新聞,尤其是在丹麥,所有焦點都集中在商業、貿易和經濟上,很少關注這些地區的人們的生活」Martin在訪談時說到。Martin也說,他在學習的過程中遇到很多跟他有同樣想法的人,這些人後續也都成為Tofu Collective的一份子。




刊物出版-Rooms Within China & Typhoon Journal


「一開始我們不知道要做什麼,只能先集思廣益。我們考慮為學習亞洲研究的學生製作某種線上雜誌。」2 這是Tofu Collective的第一步,後來他們也實際在2019年至2021年之間出版了幾本刊物。其中《Rooms Within China》這本書以萬花筒般的方式呈現二十位中國當代著名攝影師拍攝的一百張照片,並且以不同房間(公共建築或私人住宅)的概念展示這些來自不同領域、不同世代、不同藝術手法的藝術家的作品,呼應著從日常瑣事、工作、休閒、娛樂和室內裝飾到親密、開放、逃避現實、當前趨勢、反文化和代溝現況,在新冠肺炎期間全球瀰漫著反華風潮的時刻,在西方主流媒體報導整體而單一的官方中國面向之餘,提供了中國人民個人且複雜多樣的面貌。



《Rooms Within China》封面與內頁,Frederik Valdemar攝影

以「房間」的概念呈現各藝術家不同個體的私領域,除了反應新冠肺炎期間家家戶戶甚至個人都得被隔離在房間裡的意象,Martin在當時也著迷於空間在哲學抽象層面的意義:「空間一 直是我所從事的重要議題,我處理的是從世界的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的藝術。為了實現這一點,創造正確的空間和正確的環境,以及在其中組織好自己的位置,創造一個包容性的環境,讓不同的觀點可以相互交流,變得非常重要,這就像霍米巴巴(Homibaba)提到的『第三空間』(Third Space)。」有別於僅從外部看到房間的表面,進到房間裡面看每個房間裡的生活,是更能了解文化多元性的方式 3,Tofu Collective為華語當代藝術在西方能見度的土地上開拓了一塊第三空間,擾亂以西方為中心的歐洲藝術實踐,也為被審查制度禁止的作品找到可被包容的出口。


《Rooms Within China》內頁,Frederik Valdemar攝影

Tofu Collective目前正在製作一本名為《Typhoon Journal》的刊物,聚焦在台灣青年藝術家的跨領域和多元化探索,以向國際藝術觀眾推廣來自台灣的超當代觀點。Martin說他從2016年首次來到台灣就愛上台灣,一直夢想跟更多台灣的藝術家合作。這次為了《Typhoon Journal》,Martin以及協同策畫者Regen Li從兩年前即開始籌備以及找資料,Tofu Collective也在2023年的5月來到台灣與藝術家實際訪查,預計在今年5月陸續在台灣以及丹麥舉辦《Typhoon Journal》新書發表會,之後計畫將此書推廣到歐洲各大城市以及紐約,企圖影響更多大型機構。

Martin認為台灣的藝術創作非常具多元性,也具有開創性觀點,同時看到了許多藝術家基於自身的專業或研究再行創作,與其他人合作或是與社區保持緊密關係從中獲取靈感創作,例如顧廣毅以自身牙醫專業背景進行科學藝術跨域創作,又或是侯怡婷探索婦女在職場中的角色。此外,原住民藝術也在台灣藝術圈佔有重要地位,有很多著名的藝術家專注於此,例如東冬‧侯溫跟鄭淑麗合作的《遊林驚夢:巧遇Hagay》、林安琪和李紫彤。在議題方面,台灣還有很多藝術家特別關注性別和酷兒視角,例如余政達、登曼波和Su Misu,這都是非常值得探討的層面。又或是從技術層面而言,許多藝術家正在挑戰數位領域和現實世界之間的邊界,展現的技術水準之高讓人著迷,例如李奕凡還有蘇匯宇。總得來說,Martin認為台灣的藝術環境比丹麥的藝術環境更加多元化,這讓他們非常欣賞。

Tofu Collective團隊花了六個月的時間深入討論要以怎麼樣的方式呈現台灣藝術圈的多元性:「我們希望讓讀者既能深入了解藝術作品,又感覺自己更加接近藝術家個人以及相關群體,於是我們選擇以『身份(Identity)』的概念來策劃,因為『身份』是一個非常開放的主題,它可以是任何東西。我們選擇將其分為兩個相互扣連的部分——個人身份和集體身份。一方面,我們著重於個人層面上的身份,涉及藝術家對於性別身份、身體以及個別生活其他層面的想法和反思;另一個方面則著重於集體身份,關注不同思想的小團體,以及更大的群體或社會層面的觀點。」最終《Typhoon Journal》將成為一本收錄不同主題、不同媒材、成熟藝術家與新興藝術家的作品皆有,厚度400頁的專刊。

Martin以外來者的角度觀察台灣藝術圈,也給在地的藝術工作者很新鮮的見解。Martin說這就是為何他喜歡旅行,並且以觀察當地藝術作為接觸異國文化的方式。「藝術是深入了解一個領域非常好的催化劑,人們在該領域的想法和反思確實令人著迷。 在歐洲學習藝術史並在歐洲與藝術一起成長時,人們會習慣西洋史傳統裡不同時代不同表達方式,所以在發覺一個或多個全新的傳統真的很令人著迷,新技術以及不同的表達媒介和方式也是如此。」Martin也說投入關注當代藝術後,他對華語地區產生了更大的興趣,因為他看到的兩者不全然只有差異,而是既有相似之處,也有不同之處。藝術不只是理解不同文化的催化劑,也扮演著鑰匙的角色,為Martin打開越來越深層的跨文化大門,越探越深入也越著迷於其中。


實體空間營運-Tofu Space


在2019至2023年之間,Tofu Collective除了製作與發行刊物外,也在不同場地或平台策劃執行展覽以及活動,直到2023年底Tofu Collective有了自己的展覽空間。Martin提到Tofu Space的成立過程:「2023年初我幫Gammel Strand博物館舉辦了一個展覽,後來他們在博物館旁邊的一個小展覽空間因故空了出來,博物館問我們是否想要搬進那個空間,這為我們打開策劃更多元媒材展覽的的機會。現在我們的做法是,我們擁有這個空間,而我們邀請展出的藝術家可以完全自由地在這個空間中進行他們想要做的任何事情。我們希望創造一種非常身臨其境的體驗,這與我們之前做的更偏向於攝影作品的展覽形成了對比,現在有更多的空間進行實驗。」


Tofu Space入口

過往因為Tofu Collective的背景與專長,加上新冠疫情間舉辦實體展覽的受限,Tofu Collective大都以攝影作品作為主要關注的媒介,因為處理起來比較容易。如今有了Tofu Space,他們即開始可以探索更多不同媒介形式的展覽,再加上開拓了台灣藝術圈的版圖,認識了很多台灣藝術家以及更多元的主題與媒材表現手法,今年Tofu Space有一半以上的檔期都會展出台灣藝術家的作品,包括2023年12月Tofu Space開幕時的Betty Apple的首展「Mermaid Awakening Club」,以及今年2月底開始李亦凡與在倫敦創作生活的中國籍Ruiji Han的聯展「HARD(core)DRIVE」。這些展覽從攝影作品開拓到錄像、電音、噪音、現場表 演、建模3D動畫等,展現Tofu Space新階段的實驗。




Tofu Space開幕首展-Betty Apple「Mermaid Awakening Club」,Jonathan Damslund攝影

Tofu Space除了辦展覽、表演等,還具有維繫哥本哈根當地華語社群的功能。在丹麥,相較於年長者已建立起很多社群,年輕人的選擇相對較少,很多有中文背景的年輕人都在尋找可以融入的社群,所以當Tofu Collective成立時,許多有不同專業背景的年輕人都主動向Martin聯繫。現在Tofu Collective有兩位成員Jai-Wei和Yi-Ten,他們負責建立本地社群,創造一個大家可以交朋友的空間。Martin的角色是組織Tofu Space、找資金,並為計畫訂定大方向,而Yi-Ten和Jiawei則接著負責執行並與當地社群一起發起更多活動,包括一些小型講座和工作坊,也可能是社交活動。例如,當Betty Apple到哥本哈根時,Tofu Collective籌劃了一個見面會,讓社群中的人在展覽開幕前就能跟她見面,許多人參加了,大家在活動結束後都成為朋友。

不過要營運一個藝術空間,很現實的問題即是「經費哪裡來?」Tofu Collective很碰巧地得到經營Gammel Strand博物館附屬小展覽空間的機會,也很幸運得到S. C. Van Fonden and Nordic Culture Fund.的支持,讓他們有Tofu Space第一年的草創營運資金,但這也是營運空間本身,內容的製作都還需要找尋更多贊助。然而更神奇的是Tofu Collective的志工工作模式:「我們所有人都以志工性質參與Tofu Collective,因為在丹麥以非盈利的志工模式經營,更容易獲得資金。因此,我們寧願志願參與,以實現更多以及更大規模的計畫,所以我們大家都另有工作,其中三位是全職參與。」

Martin是其中一名全職經營Tofu Collective的成員,他的做法是整合他在創意經紀公司和Tofu Collective的工作,讓兩者相輔相成。Martin在創意經紀公司的職責是藝術裝置委託,而Tofu Space就在創意經紀公司的旁邊,當有客戶來談合作時,他會先帶客戶去參觀Tofu Space,現成的藝術裝置展覽或是活動即便成很好的展示示範,然後他們再去創意經紀公司開會。另外當Tofu Collective需要出版書籍時,他們可以額外找製作經費並將平面設計和排版的部分發包給創意經紀公司執行。基本上Martin的兩個工作是相關的而且可以整合雙邊的資源做更有利分配,這樣的模式才能夠兼顧給薪的工作以及持續經營Tofu Collective。

不過要持續獲得贊助經營藝術空間難度相當高,Martin坦言雖然在丹麥願意贊助藝術計畫的基金會不少,但是要能長久經營只有大型美術館比較容易辦得到,小單位則相對困難。對於未來的經營策略,除了希望持續拿到丹麥在地基金會的資助外,他們認為建立一個長期的跨國社群網絡,才可能促進並幫助更多藝術家,並在全球連結更多藝術家和機構。Martin甚至計畫在未來五年內搬到台灣,在丹麥和台灣都設立一個小辦公室,這樣雙邊的資源都有可能拿,營運Tofu Collective會變得輕鬆一點,而且也可以更貼近台灣的藝術界。屆時,還希望將一些丹麥藝術家帶到台灣,建立雙向的交流。

關於更長遠的未來規劃,Martin希望繼續保持協會(Collective)的形式,而為了實現這一點,找到一種獲取長期資金的方式就變得非常重要,因為如果被迫全面商業化,需要以銷售藝術作品來維持營運,那Tofu Collective就不再一樣了,無法像現在這樣具有包容性,這會非常地可惜。



1. https://tofucollective.com/info/

2.Thomas Bird, Make China visible again: Exploring ‘Rooms Within China’, December 10, 2021出版3.Martin Wendelbo,芳草说 | “空间”与“房间”的隐喻 From Room to Room


關於訪談者


Martin Wendelbo


Martin Wendelbo(生於1993年,哥本哈根)是一位專精於華語當代藝術的策展人與編輯。Martin擁有哥本哈根大學漢學研究學士學位和視覺文化碩士學位,曾選修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的文化課程和香港大學的藝術史課程。 Martin現為Tofu Collective總監,並透過Tofu Collective與華語地區的許多當代藝術家一同舉辦展覽、活動和出版刊物。
20 Something—科技藝術獨立組織調研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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概念發起:鄭淑麗
策畫執行:超維度 Dimension Plus
調研編輯:陳品伊